文士雅集,自古就有。金谷园的《金谷诗序》、会稽山的《兰亭集序》、滕王阁的《滕王阁序》都写到过。一千多年后的今天,七位现代汉语诗人雅集于长安城外大雁塔前的株海棠花下,结成“终南令社”,社员们深感新诗在发展的长河中逐渐偏离了精炼与深永的正途,于是汲取宋元小令的韵味、日本俳句的简约以及鲁米短诗的哲思,创作三行左右的极简小诗,并赋予其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——“令”。这些“令”作,是终南令社诸位成员对诗歌的纯粹与魅力的追寻,也是对当代诗的一次新的探索。

《到林间云上去:七人令选》(陕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版)是终南令社七位成员创作的“令”作精选。这部诗集收录了900余首以“令”为名的三行无题短诗,许多诗都体现着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。
该诗集分七卷,每人一卷,各展风华。其中的“萌萌卷”,名为《落叶上前追了几步》,收令作130首。萌萌的令作情感真挚而深切,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生命与自然的热爱与敬畏,以简洁明快的语言勾勒出深邃的“性灵”之境。每一首令作都充满灵趣,巧妙地将哲思融入日常琐碎,让人在品读当中,既能感受到生活的智慧,又能领略到诗意的韵味,更令人叹服的,是其蕴含的极致“性灵”之美。
性灵说是中国文学理论的经典概念,其源头可以追溯到老庄哲学,后续逐渐成为文学批评中的核心命题之一。明代袁宏道等公安派文人提出“独抒性灵,不拘格套”的主张,清代袁枚等人则进一步发扬这一理论,使性灵说更加系统化。用袁枚的“性灵说”中的一些经典论调来品读萌萌的令作自别有一番风味。
首先,性灵派诗论主张的“本色独造语”,其核心是一个“真”。也就是说,作品一定要情感真挚,这里包含两个层次的内容:其一是诗人自身需要的真性情,其二是需要将这种自然真情在创作过程中一以贯之。以此来看萌萌卷的令作:
“黎明/沉入夜海的人事/浮出水面”
黎明与夜海形成鲜明对比,沉入与浮出勾勒人生沉浮。诗人以真挚情感,简洁语言,生动展现出了生命的希望与救赎,人生的浮沉与转折,无不令人心头颤动。
再看其另一首:
“多希望/那冒雨前进的背影/回望一眼”
“多希望”三字,情感饱满,直抒胸臆,内心深切的期盼与渴望在充满情感的笔调中蓬勃而出。
再如:
“黄昏挂起来/一面薄纱/树梢上的白月亮”
“黄昏挂起来”,以一种拟人化的手法,写出了黄昏的宁静与美丽,又透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愁与不舍。“一面薄纱”,则是朦胧的美感,带着一丝神秘与幽远。“树梢上的白月亮”,则是整首令作的点睛之笔。月亮照亮了诗人的心灵,而心中的情思也化为永恒的诗行。
袁枚指出:“三百篇至今日,凡诗之传者,都是性灵,不关堆垛。”(《随园诗话》)在他看来,真正流传的诗篇,皆源于诗人内心的真情流露,而非外在的堆砌与矫饰。这一观点与南朝刘勰《文心雕龙》中的论述不谋而合,《文心雕龙》“明诗篇”引《孝敬神含雾》云:“诗者,持也,持人情性”,强调诗歌是人自身情性的产物,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。 诗人情到深处,自然呼之欲出创作出深情厚意、感发人心的作品来,故而“诗情愈痴愈妙”。萌萌卷的令作,正是以这种自然真情一以贯之,创作出了情感饱满、富有活力的作品,触动人的心灵,陶冶人的性情。
其次,《随园诗话》中说:“人可以木,诗不可以木也。”“木”,即无灵气。这里道出诗歌创作时作品的灵趣十分重要。萌萌的令作的灵动,正是“笔性灵”的体现。比如她写:
“轻花/纵身一跃/躺进风里”
花是轻盈与柔美的,没有负重,自由自在,勇敢地跃向未知的天空,充满了动感和生命。
“晚风起/树树佯睡的叶/懒着不动”
叶子在晚风的轻抚下进入了梦乡,懒洋洋地不动。拟人化的描写,叶子有了以生命和情感,画面充满了灵趣与宁静。
“鸟儿们/小点声讲八卦/隔墙有我”
“隔墙有我”,诗人以自己作为旁观者,巧妙地融入了这个自然的场景中,与鸟儿们形成了一种默契和互动。这种灵动的笔触,使画面生动有趣,也让人感受到了诗人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生活的细腻观察。
正如袁宏道所言,“趣得之自然者深,得之学问者浅”(《叙陈正甫<会心集>》),萌萌的令作,其灵趣正来自于她对生活的自然感悟与深刻体验,而非刻意的雕琢与堆砌。她以一颗赤子之心,捕捉着生活中的点滴美好,将之化为诗中灵动的意象,让读者在品读中感受到那份透彻玲珑、不可凑泊的意趣。
最后,《随园诗话》中说:“有人无我,是傀儡也。”这里的“我”即指个人独有的禀性、精神及气质。由此可见,性灵说当中很强调创作过程中诗人的独特个性。萌萌的令作中不乏诗人的独特才情。如:
“白玉兰/饮尽春风/摔杯”
这首三行九个字的令作,用“饮”字将白玉兰拟人化,春风似酒,醉人心脾,“饮尽春风”体现了诗人的阳光、欢喜与灵趣。“摔杯”二字,则是诗人真率性情的流露,自由的心性由此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。
“碧水作砚/微风研墨/柳枝俯身一蘸”
更是将诗人的独特个性与自然的灵动巧妙融合。碧水为砚,暗含着诗人以天地为纸,以自然为墨池,展现出一种超脱尘俗的豁达与胸襟。再看——
“远山微蓝/秋的相框里/水鸟分出对角线”
诗人是画家,将远山、秋景和水鸟巧妙地组合。“水鸟分出对角线”则体现了诗人独特的画面空间感和层次感。“作诗不可无我,无我,则剿袭敷衍之弊大。”(《随园诗话》)萌萌令作中这种将自然意象与个人禀赋深度融合的创作,恰恰印证了性灵说中“有我之境”的审美追求。她笔下看似客观的自然图景,实则是诗人独特精神气质的外化,是“以我观物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”的鲜活例证。
“人之所以走入迷途,并不是由于他的无知,而是由于他自以为知。”(卢梭:《爱弥尔》)在纷扰复杂的世界中,人们往往被表面的知识和观念所束缚,忘记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。终南令社诸位的制令实践,像一股清流,冲刷着诗坛的浮躁与矫饰。萌萌的《落叶上前追了几步》,作为《到林间云上去》的开卷之作,为这部好读、有味的令作选集,开了一个好头,也带给我们春天般润物无声的身心熨帖。
作者系滇西科技师范学院人文学院2023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。
本文受到胡辉老师的指导,在此致谢。